福楼拜 - 精品小说榜-世界名著
福楼拜是法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大师,《包法利夫人》是其成名作和代表作。一八五六年《包法利夫人》在《巴黎杂志》上发表,不仅标志着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史的一个转折,而且在世界范围影响了小说这个文学体裁。小说描写法国内地一个富裕农民的女儿悲剧的一生。对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人物做了淋漓尽致的揭露,成为19世纪法国社会的一幅现实主义画卷。
“斯当达深刻,巴尔扎克伟大,但是福楼拜,完美。” c:123
与其说作者“淫荡”,不如说是检察官大人神经过敏。 c:15
我们只能挂一漏万,举其大端。 c:23
儒勒·德·戈吉耶发明了“包法利主义”这个名词,把它定义为“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另一个样子的能力”。 c:309
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学,如同无休止的纵欲。 c:339
我们在自修室上课,校长进来了,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,还有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。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,全班起立,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。 c:24
反正看上去挺寒碜,那副讳莫如深的丑样儿,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的脸。 c:37
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,喧哗声犹如crescendo[插图]那般愈来愈响,夹杂着阵阵尖利的噪声(有人乱嚷嚷,有人学狗叫,有人跺脚,有人一个劲儿地学舌:“夏包法利!夏包法利!”),震耳欲聋的聒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,变成此起彼落的个别音符,但不时还会从一排座位冷不丁冒出没能忍住的笑声,仿佛一枚爆竹还没燃尽似的。 c:51
全靠用功,他在班里始终保持在中等水平; c:17
他什么也不懂;上课像腾云驾雾,听了也白听。但他还是很用功,一本本笔记装订成册,一堂课也不缺席,一次出诊也不拉下。他当天的事当天了,却好似一匹拉磨的马,蒙住双眼绕着碾磨转圈,不知道磨的是什么东西。 c:266
雨已经停歇;晨曦露了出来,树叶凋落的苹果树上,鸟儿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枝头,绒毛让清冷的晨风吹得竖了起来。平坦的原野一望无垠,灰蒙蒙的大地伸向远方,融入布满阴霾的天空,一座座农庄周边的树丛,稀稀落落散布在旷野上,成了些暗紫色的斑点。 c:104
夏尔惊讶地注意到,她的指甲白得透亮,十指尖尖,比迪耶普象牙还明净,修剪成杏仁的长圆形。不过她的手长得并不美,或许也不够白皙,指节那儿瘦削了点儿;整个手也太长,轮廓线有欠柔韧。她身上的美,是在那双眼睛:虽说眼眸是褐色的,但由于睫毛的缘故,看上去乌黑发亮,目光毫不羞涩地正对着你,透出一种率真和果决。 c:145
她的颈脖露出在白色翻领上面。中间分开、紧贴两鬓的黑发,梳得非常光洁,看上去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,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,顺着脑颅徐徐向上;两边的头发几乎盖没了耳朵根,拢到后脑勺绾成一个大发髻之前,呈波浪形地弯向太阳穴,这种发式乡村医生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。她的脸颊红嫣嫣的。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,像男人那样挂着一副玳瑁色单片眼镜。 c:53
可是大胆的欲望不买怯懦行为的账,出于一种天真的矫饰,他把不准去看她的禁令看成一种允许他爱她的权利。 c:258
公墓里的葬礼了结以后,夏尔回到家里。他在楼下没见到人影;他上楼进了卧室,却见她的裙袍还挂在床脚那头;于是他伏在书桌上,沉浸在痛苦的冥想中直到天黑。她毕竟爱过他呀。 c:139
好,慢慢的,一天过去又是一天,冬去春来,夏天过后又是秋天,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打发过去;事情也就过去了,离你远了 c:107
窗上挡雨的披檐是放下的。阳光从板缝里射进来,细长的光线投向石板地,沿家具的拐角弯成折线,颤颤悠悠的照在天花板上。桌上有几只苍蝇顺着用过的玻璃杯往上爬,滑到杯底浸在喝剩的苹果酒里,嗡嗡直叫地挣扎。从壁炉里透进来的日光,照得烟炱有如蒙上丝绒那般柔和,冷却的灰烬也抹上了一层淡幽幽的蓝色。 c:140
她还对他说起她的母亲,说到墓地,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那个花坛,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,她都到那儿摘一些花去放在母亲的坟前。可是他们家的花匠居然不明白她这是干什么;这些底下人真没用! c:32
他压根儿就懒得把手从裤袋里掏出来,过日子却从来不肯撙节用度,要吃得考究,要炉火生得旺,还要睡得舒适。他喜欢味道醇厚的苹果酒、烤得嫩而带血的羊腿、调得很匀掺烧酒的咖啡。 c:51
爱玛却希望婚礼放在半夜里,点着火把举行; c:76
爱玛的裙子太长,有点拖在地上;她不时停住脚步提一下裙子,用戴着手套的手指,轻轻摘去野草和矢车菊的芒刺,空着手的夏尔伫立一旁,等她完事。 c:58
月光如水,彻夜都有满载归客的车子疾驶在乡间道路上,颠颠簸簸地越过水沟,蹦蹦跳跳地翻过砾石堆,煞是辛苦地爬上斜坡,女客们从车窗俯身出来拼命想抓住缰绳。 c:51
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座人去楼空的旧宅;酒劲上来,脑子发晕,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,凄凉的思绪跟充满温情的回忆搅在了一起,他有一会儿真想绕到教堂那边去看上一眼。可是,他又生怕看了会更伤心,还是直接回家了。 c:78
而在书桌上,靠窗放着一只长颈玻璃瓶、一束用白缎带系住的橙花。这是新娘花束,那位新娘的花束!爱玛看着这束花。夏尔发觉了,拿去放在顶楼上,这当口爱玛坐在扶手椅里(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身边),想到她装在纸板盒里的婚礼花束,神思恍惚地寻思着,万一哪天她死了,不知人家会拿它怎么样。 c:73
结婚以前,她原以为心中是有爱情的;可是理应由这爱情生出的幸福,却并没来临,她心想,莫非自己是搞错了。她一心想弄明白,欢愉、激情、陶醉这些字眼,在生活中究竟指的是什么,当初在书上看到它们时,她觉得它们是多么美啊。 c:311
她爱大海,是因为它有波涛起伏,她爱青翠的树木,爱的是它们疏疏落落的点缀在断垣残壁之间。一切事物都得能让她有所得益;凡是无法使她的心灵即刻得到滋养的东西,就是没用的,就是可以置之不顾的,——她的气质不是艺术型的,而是多愁善感的,她寻求的是情感,而不是景物。 c:353
小说中写的,无非是两情缱绻、旷男怨女、晕倒在危楼的落难贵妇、沿途遭人追杀的驿站车夫、页页都有的累垮的坐骑、阴森的树林、心灵的骚动、信誓旦旦、无语凝噎、眼泪和亲吻、月下的小舟和林中的夜莺,书中的男子个个勇猛如狮子,温柔如羔羊,人品世间少有,衣着考究华丽,哭起来泪如泉涌。 c:146
她的性格,在热情浪漫中间透出一股讲求实际的意味,爱教堂是爱里面的花儿,爱音乐是爱抒情歌曲的词儿,爱文学是爱使人心潮澎湃的激情,她在信仰的奥义跟前抬起头来,对教规愈来愈反感,觉得其中有一种与自己的整个气质无法相容的东西。 c:278
他以为她很快乐;她恨他的正是这种神完气足的麻木,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,她甚至讨厌自己带给他的幸福。 c:236
不过,爱玛也挺会持家。她把诊治的账单寄给病人时,措词很婉转,叫人觉不着是在催账。星期天有邻居来吃饭,她总有办法弄出道挺别致的菜肴,还会用葡萄树叶铺底把李子垒得高高的,或者把蜜饯罐倒扣装盘上席,她甚至说过要买吃甜食时用的漱口盅。凡此种种,都为包法利赢来了不少人的敬重。 c:47
对他来说,表露感情成了一种例行公事;他吻她都是定时的。这也就只是一种习惯而已,就像一顿平淡乏味的正餐过后,再上一道事先就知道的甜点。 c:149
而她的生活却冷冰冰的,犹如天窗朝北的顶楼,百无聊赖像无声无息的蜘蛛,在暗处织网,布满心灵的旮旮旯旯。 c:143
狂风骤起,海风掠过科地区广袤的平原,把略含咸味的清新空气一直挟带到田野的远方。灯心草沙沙有声,偃伏在地面,山毛榉叶片簌簌作响,急速地抖动,林间的树梢不停地晃来晃去,林涛的低吼此起彼落。 c:34
林间小道上,阳光透过掩映的枝叶,绿莹莹的,照射着脚下飒飒轻响的地衣;夕阳收起余晖,枝丫间的天空红彤彤的,成排栽种的大树,棵棵都那么相似,宛如一排棕褐色的廊柱,在金灿灿的背景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c:52
来了见到爱玛,觉得她身段挺不错,行起礼来也全无村妇的俗气; c:20
仆人给宾客斟上冰镇的香槟酒。爱玛呷了一口,不由得周身打了个寒战。她从没见过石榴,也从没吃过凤梨。就连细砂糖,也觉得比别处的白。 c:65
“别碰我!”她说,“瞧你把我衣服都弄皱了。” c:47
当男舞伴轻轻掂起爱玛指尖的时候,她不由得一阵心跳 c:19
上了年岁的,模样显得年轻,年轻人脸上却透着老成。漫不经心的目光,流露出激情餍足后的宁适;由于有些事情得手要费些周折,要以力压服,要拿虚荣心押注,诸如驯服烈性的纯种马或跟名声不佳的女人周旋,因此他们温雅的举止里,不时会透出这股特有的霸气。 c:97
往日的生活,直到此刻犹自那么清晰,但映衬在眼前五光十色的背景上,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,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样生活过。 c:111
舞会音乐犹在耳边回荡,她使劲不让睡意上来,转眼间就要和这奢华的生活告别了,她要尽量让这美妙的幻景在脑海里多停留一会儿。 c:86
夏尔坐在爱玛对面,兴冲冲地搓着手说:“回到家里可真好!” c:23
她的心宛如这缎鞋:一旦擦着华贵而过,便留下了无从拭去的痕迹。 c:214
十字布的经纬之间,亲炙过爱情的气息;一针针,一线线,绣出的不是盼望,就是回忆,所有这些交叠的丝线,都是尽在不言中的激情的赓续。 c:85
爱玛只瞥见了其中的两三种场景,它们却遮蔽了其他的场景,让她觉着这就是整个人生。 c:187
夏尔愈不懂这种情趣,愈觉得它们妙不可言。它们给他带来了感官的愉悦,增添了家庭的气氛。这就好比是些金粉,一路洒在他的生活的小径上。 c:160
可是在内心深处,她始终在等待发生一桩新的事情。就像遇难的水手,在孤苦无告之际,睁大绝望的眼睛四下张望,看雾蒙蒙的远处会不会出现一点白帆。她不知道这随风飘来的命运之舟会是什么,会把她带往何方的岸畔,也不知它是小小的帆船抑或三层甲板的大船,装着忧愁还是满载幸福。 c:221
关好房门,拨匀炭火后,只觉得屋里暖融融的,浑身酥软乏力,愁绪变得沉甸甸地压将下来。 c:31
她跟大多数出身农家的人一样,性情既算不得温存,轻易也不会动恻隐之心,但是她也像他们那样,有某种类似父辈手掌上胼胝的东西,在心灵上是根深蒂固的。 c:124
由于她不停地抱怨托斯特,夏尔揣测她的病因也许是某种环境的影响,有了这个念头,他就认真地考虑起迁居的问题来。 c:25
动身前有一天,爱玛在理抽屉,手指让什么东西扎了一下。细一看,是婚礼花束上的铁丝。橙花的花蕾沾了灰尘已经发黄,滚银边的缎带也散丝了。她把花束扔进壁炉。它霎时就烧着了,真比干草秸还引火。而后,就像炉灰上绽开一丛小红树,又慢慢地销毁。她看着它烧。硬纸板的小浆果闪着光,铜丝扭曲,饰带熔化,纸做的花冠变脆,黑蝴蝶似的沿炉壁盘旋,最后飘进了烟道。 c:149
远远望去,整座镇子横卧在岸上,犹如一个牧牛人在河边歇晌。 c:24
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过去。你端坐不动,在恍如身临其境的异国他乡神游,你的思绪跟小说交织在一起,忘情于淋漓尽致的细节描写,或是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之中。你的思绪跟里面的人物融为一体,只觉得在他们躯壳里跳动着的是自己的心。” c:150
他以前决不可能说得上来的这么多的话儿,在她面前他怎么会说得如此流畅,如此滔滔不绝?他平时神情腼腆,态度谨慎,其中兼有怕羞和矜持的成分。 c:28
想到就要有孩子了,他感到兴奋不已。现在他什么都不缺了。他尝到了人生的全部滋味,从容自得地在人生的餐桌上支起了双肘。 c:69
一个男人,至少是自由自在的;他可以体验各种激情,周游整个世界,冲破艰难险阻,去尝一口远在天涯海角的幸福之果。而一个女人却处处受到束缚。她既委顿又驯顺,她身不由己,体力既弱,法律上又处于从属地位。她的意志,就像她的女帽上用细绳系住的面纱,随风颤悠晃动;时时有某种欲望在掀动它,又时时有某种礼俗在牵住它。 c:363
他的哲学信念并不妨碍他对艺术的赞赏;思想家的气质,在他身上并没有压抑感情的冲动;他善于区别对待,分清想象和狂热的界限。比如对这部悲剧,他痛斥它的思想观念,却欣赏它的文体风格;他谴责整个剧本的立意,但对剧情的细节赞不绝口,在厌恶剧中人物的同时,却为他们的对话叫好 c:66
听了书记员的回答以后,她就请他陪她一起走。当天晚上,这桩新闻传遍了永镇,镇长太太迪瓦施夫人当着女仆的面,声称包法利夫人有失检点。 c:23
他俩肩并肩地款款而行,她倚身挽住他的胳膊,他放慢脚步合上她的步子;他俩跟前有群苍蝇飞来飞去,在热烘烘的半空中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。 c:35
莱昂瞧着这么位漂亮夫人待在这寒碜的小屋里,似乎觉得不对劲儿。包法利夫人脸红了;他转过脸去,心想适才自己的目光兴许有些失礼了 c:18
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?可他俩分明在用眼睛说着更要紧的话;就在竭力找些琐事作话题的同时,他俩都感觉到有一种甜蜜的忧郁在沁入心田;它犹如心灵的倾诉,深沉而持续,在它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是多余的。他俩对这一新鲜而美妙的体验感到惊讶,但并不想向对方诉说这种感受,也不想去探究它的由来。未来的幸福,宛似热带的河岸,朝着广阔的前方传送充满乡土气息的湿热,拂去一阵香气馥郁的和风,让人如痴如梦地陶醉于其中,根本顾不上为望不见远处的地平线而担心。 c:226
但是,在这些嘴脸组成的总体背景上,孤零零的显现出了爱玛的形象,然而却又离得更远;因为他感到她与他之间仿佛有好些看不很分明的鸿沟。 c:40
于是两人压低嗓门说起话来,这种交谈由于没旁人听见,所以对他们来说似乎显得格外甜蜜。 c:55
她叫人在窗前搭了个有栏杆的搁架,把盆栽放在上面。书记员也在窗口弄了个花架;两人凭窗伺弄花草的时候,正好可以四目相对。 c:49
爱情,在她心目中应该是突如其来的,有如雷鸣电闪,——有如天际掠过的狂飙骤雨,降落在生活中,掀起层层波澜,把意志如同树叶般席卷而去,把整个心带进无底的深渊。她不曾意识到,即使在屋子的露台上,一旦檐槽给堵住了,雨水也会积聚成小湖,就在她自以为平安无事待着的当口,冷不防就会瞅见墙上已经有了裂口。 c:309
就连他的背,那张好端端的背,也让人看着不顺眼,她只觉得他的平庸都已经明明白白的显示在那件常礼服上了。 c:69
随后几天情况依旧;她的谈吐,她的举止,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。大家眼瞧着她时时把家务放在心上,准时去教堂,对女佣管得也严了。 c:37
可是她心头却充满了欲念、愤懑和怨恨。打直裥的长裙里面,藏着的是一颗骚动不宁的心,模样娇羞的嘴唇,无法诉说心间的苦楚。她爱恋着莱昂,她喜欢独自待着,为的就是能自在地享受思念的快乐。当面看见他,反而会干扰这种冥想的快感。听到他的脚步声,爱玛的心就怦怦直跳:可是,见了他的面,她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,过后她自己也对此感到大惑不解,于是又平添了几分愁情。 c:224
“可我这病,”爱玛说,“是结了婚才犯的。” c:75
于是就在不知不觉间,她施施然地向教堂走去,不问那儿有什么仪式,只求能让自己的灵魂匍匐在主的面前,让整个肉身消融在那儿。 c:36
玻璃窗上泛白的光线,晃晃悠悠的渐渐黯淡下去。待在原地的那些家具,仿佛变得更加沉寂,消融在夜色之中,犹如湮没在黑黢黢的大海里面。壁炉里的火灭了,座钟仍在滴答滴答响着,爱玛恍惚间只觉着四周静得出奇,而她心里却充满着骚动。 c:77
“真怪,”爱玛暗自思忖,“这孩子怎么会这么难看!” c:24
莱昂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;再说,日复一日的生活始终没有变化,你既别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,也别指望会有任何盼头,这样的生活也开始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了。 c:86
接下来是一阵沉默。他俩彼此对望着;两人的思绪,融合在相同的焦虑中,犹如两个急剧起伏着的胸膛,紧紧地贴在了一起。 c:41
莱昂握着这只手,觉得她的整个人、整个生命仿佛都汇聚到了这汗津津的手掌心里。 c:66
乌云在西边鲁昂的方向聚拢,黑压压的急遽翻滚而来,一道道阳光从云层后面射将出来,宛似高悬空中的壶饰里的金箭,而没被云层遮蔽的半爿天空,则像瓷器那般白晃晃的。 c:84
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凄迷的雾气,它隐隐绰绰地在物件的外表上浮动;悲伤涌进她的心扉,带着哀怨的呻吟,有如冬天的风吹进废弃的城堡。那是一种对逝去的时光怅然的梦寻,是在某事无可挽回地有了结局时感到的疲惫,总之,这就是习惯的节律一旦中断、持续的震颤一旦停止时,您所会感到的那种痛苦。 c:218
而爱玛的阅读也跟刺绣一样,时作时辍,一件没完便换另一件,刚开个头就塞进衣柜了事。 c:64
她没有半点血色,惨白的脸色有如床单;鼻翼上的皮往鼻孔抽紧,眼神一片茫然。就为鬓角上有了三茎花白的头发,便总说自己老了。 c:29
夏尔躲进自己的诊室,坐在颅骨标本下面的扶手椅里,双肘支着桌子哭了起来。 c:30
“你知道你老婆该要的是什么吗?”包法利老太太说道,“是强迫她做事,干手工活儿!要是她也像旁人一样得自食其力,她就不会犯这种头晕气郁的毛病了,整天无所事事,脑子里装着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念头,当然就要犯这种病喽。” c:81
白蒙蒙的巩膜上瞧不见瞳仁,就像蓝花消失在了牛奶里。 c:22
包法利夫人戴着顶绿颜色的帽子,还挽着布朗热先生的胳膊哩。 c:23
“瞧这些雏菊多可爱,”他说,“就这些,也够近边的恋人们预卜用了。[插图]” c:29
他的衣着既随便又考究,显得不大协调,一般人看在眼里,往往会觉得从中透露出一种怪僻的生活方式,不仅有情感的骚乱、手段的峻切,而且始终有一种对社会习俗的藐视在里面,有人看得着迷,有人看得光火。 c:50
莫非您不知道有些人是始终在受着煎熬吗?他们需要梦想,也需要行动,需要最纯洁的爱情,也需要最恣意的享乐,所以他们就整天沉湎在种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和荒诞无稽的念头之中。 c:107
“喔!有两种道德准则,”他接着说。“一种是不足道的,习俗的,为世人所接受的,它变化无常,叫得最凶,趴得最低,委琐庸俗,就像您现在看见的这群傻瓜蠢货。而另一种,是永恒的,是无所不在而又凌驾万物的,就像我们周围的田野和给我们以光明的天空。” c:124
瘦削的脸庞裹在没有边饰的女帽中间,皱纹比日子放久了的苹果还多,红色短上衣的袖口里,伸出两只骨节粗大的长长的手。谷仓的尘土,洗衣的碱水,羊毛的粗脂,使这双手变得又糙又硬,布满老茧和裂口,尽管用清水冲洗过,看上去仍然脏兮兮的;而且,由于长年都在干活,手指总是微屈着,仿佛这双手本身就是她身受苦难的卑微见证。脸上印有一种修女般的峻刻的表情。眼神漠然,既无悲苦亦无矜悯,因而更其显得僵滞。 c:59
爱玛默不作声,轻轻地依偎在夏尔的肩头;而后,她仰起脸,目光跟随着划过黑色夜空的焰火。罗多尔夫在彩纸灯笼的亮光下凝视着她。 c:41
“不过,倘若她一开头就爱上了我,那么因为思念心切,她现在只会更加爱我。就这么再等下去吧!”当他走进客厅,瞧见爱玛脸色变白的时候,他明白自己的算计成功了。 c:44
她的虚荣心,就像一个人在蒸汽浴室里全身松软地舒展开来,整个儿都沐浴在这番话语的温暖之中。 c:179
不,我爱您,仅此而已!难道您没猜到吗!告诉我;一句话!一句话就够了!” c:15
正是十月初的天气。乡野弥漫着雾气。岚烟沿着冈峦的轮廓线,一直绵延到远方;另有些雾岚飘散开去,升到半空不见了影踪。有时从云块的罅隙射下一道阳光,远远望去,永镇的屋顶,河边的花园、庭院、围墙、教堂的钟楼全都展现在眼前。 c:29
罗多尔夫跟在后面,盯着黑裙黑靴中间那截曲线优美的白袜,仿佛这就是她裸露的小腿。 c:30
她的呢裙和他的丝绒上衣粘在了一起,她仰起白皙的颈脖,长叹一声;而后,她身子发软,流着泪,抖个不停地以手掩面,顺从了他。 c:46
她反复在心里说:“我有情人了!我有情人了!”这个念头使她欣喜异常,就好比她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。爱情的欢乐,幸福的癫狂,她原以为已无法企盼,此刻却终于全都拥有了。她进了一个神奇的境界,这儿的一切都充满激情,都令人心醉神迷、如痴如狂;周围笼罩着浩瀚无边的蓝蒙蒙的氛围,情感的顶峰在脑海里闪闪发光,平庸的生活被推得远远的,压得低低的,只是偶尔在峰峦的间隔中显现。 c:137
起先她陶醉在爱河里,除了爱情根本想不到别的事儿。可是现在,既然爱情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,她就唯恐它缺掉点什么,生怕它被扰乱 c:37
她不知道自己是后悔顺从了他呢,还是反过来不想再爱他了。觉着自己软弱的屈辱感,变成了一种怨恨,只是肉体上的快感,缓解了这种怨恨的情绪。这不是两情相悦的依恋,而是像一种周而复始的诱奸。他制服了她。她几乎对此感到惧怕起来。 c:162
那是满怀希望、沉湎在幻想中的年月!这样的年月一去不复返了!一次次的心灵遭际,一次次的境遇变迁,从少女到少妇,从少妇到情妇,那些美好的时光已经让她糜费殆尽了;——她沿着生命的历程一路失去它们,就如一个旅客把钱财撒在沿途的一家家客栈里。 c:168
她扪心自问,凭什么要恨夏尔呢,她甚至在想,当初假如能爱他的话,情况是不是会好些。可是他并没有给她什么机会来把感情移回到他身上,所以她空有一腔牺牲之情,却处于颇为尴尬的境地,这时多亏药剂师无意间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。 c:91
她现在一心想找样比爱情更实在的东西来支撑自己。 c:72
不过她的目光回到了夏尔脸上;她甚至惊奇地发现,他的一口牙齿还挺不错。 c:34
于是他没帮包法利辩解,干脆不作声,到底生意要紧,不但原则可以放弃,牺牲尊严也在所不惜喽。 c:39
但就为这种从来不坏规矩的做派,大家越发敬重他。天下人可以都死光,剩下他照样规矩不变。 c:24
爱玛跟他对面而坐,目光注视着他;她不是在分担他的耻辱,她想的是另一桩耻辱:自己居然会以为这么个男人还能有点儿出息,教训已有十次二十次之多,她怎么还没看透他的平庸。 c:135
她回忆起自己对奢华的本能向往,回忆起心灵的枯竭,婚姻和婚后生活的平庸,有如受伤燕子跌落泥沼般失落的那些梦,回忆起她曾渴望过,她曾拒绝过,以及她本该得到的那一切!这究竟是为什么?为什么? c:102
罗多尔夫当晚来到花园,只见情人在石阶的最低一级等着他。两人紧紧拥抱,怨恨像雪一样,在热吻之下消融了。 c:62
每当他要来,她总在那两只蓝玻璃花瓶里插满玫瑰,把房间和自己拾掇得体体面面,就像一个妓女在恭候一位亲王。 c:33
这正如内心充沛的情感有时无法用极其空泛的隐喻表达出来,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需要、他的观念以及他的痛苦,人类的话语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蹩脚乐器,我们鼓捣出一些旋律想感动天上的星星,却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。 c:356
包法利夫人在这段期间分外显得光彩照人;这种笔墨难以描摹的美,是欢悦、热情、成功使然,是一种气质与环境的和谐。贪欲,忧愁,两情相悦的体验和永远天真的幻想,有如肥料、雨水、风和阳光,日渐催开苞蕾,她就像一朵怒放的鲜花那样,充分展露了天生的丽质。眼帘仿佛裁剪得恰到好处,顾眄流盼的目光更显得妩媚传情,让瞳仁隐没在了其中,呼吸稍重时,只见纤巧的鼻翼翕动着,丰腴的唇角微微翘起,在光亮下可以看见嘴唇上方有些许淡黑的寒毛。那头卷成螺旋形挽在颈项上的秀发,简直像出自一个诲淫有方的艺术家之手:秀发挽成个沉甸甸的发髻,显得漫不经意,而且见天蓬蓬松松的,依稀让人能想见幽会做爱的睡姿。她的嗓音变得更圆润,腰肢也更柔韧;就连长裙的褶裥和弓起的脚背,都自有一种令人动心的风韵。夏尔恍如新婚燕尔,觉得她娇美之极,令人销魂。 c:107
而所有这些安排,都没考虑到她的女儿。罗多尔夫是避而不谈;她也许是没想着。 c:32
一轮浑圆的月亮,红嫣嫣的,从草场尽头的地面上升起。它在杨树枝丫间迅速上行,不时被密枝繁叶所遮蔽,宛如在一幅剜了好些洞的黑色幕布后穿过。随后它又现了出来,显得分外皎洁,把一片清辉洒向寥廓的天空;而后,它冉冉穿行在夜空,圆圆的光影投射在河面上,变成无数波光粼粼的小星星,银辉宛似披满闪亮鳞片的水蛇,蜿蜒迤逦钻向河底。这又像一盏巨大的枝形烛台,千万滴熔化的钻石连绵不断地往下流淌。四下里夜色温柔;枝叶间黑影幢幢。 c:78
“因为说到底,”他挥动着手叫道,“我是不可能移居国外的,何况还拖着个孩子。”他把心里的这些想法大声说出来,好让自己的心变得硬起来。“再说,还有那种种难堪,种种花销……呵!不,不行,一百个不行!那样做太蠢了!” c:37
对他来说,爱玛似乎退到了遥远的过去,仿佛他下的决心,方才骤然把他们拉开了一段漫长的距离。 c:22
平时他情妇写给他的信都藏进这个盒子,里面有一股尘封的潮气,还有枯萎的玫瑰花瓣的气味。 c:26
其实,他脑海里这些纷至沓来的女性,你推我挤的愈变愈小,仿佛面对一条爱情的标高,她们全都彼此彼此,一齐落到标高以下去了。 c:62
我要把对您的思念,当作我的护身符!因为我要为自己对您的伤害,以自我流放作为惩罚。 c:37
“可怜的好女人!”他怜惜地想道。“她会以为我的心比石头还硬了;得在上面洒几滴眼泪;可我,我哭不出来;这不是我的错。”说着,罗多尔夫拿杯子盛了水,手指伸进去蘸了蘸,高高地滴下一滴,墨水洇成一个淡淡的斑痕;随后,他找印章封口,不想找到的正是那颗心心相印。 c:73
重浊的热气,从板岩顶上直逼下来,她觉得太阳穴发胀,透不过气来;她乏力地走到关紧的窗子跟前,拉开窗闩,令人目眩的阳光猛地泻进屋来。 c:17
从底下径直升腾而上的光束,把她身子的重量拽向那深渊。她觉得广场的地面在摇晃,在沿着墙面竖立起来,而地板那头直往下斜,犹如一条前后颠簸的船。她这么探身在窗外,几乎像悬在半空,四周就是浩茫的空间。湛蓝的天空融入她的身体,气流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打旋,她只消听其自然,把一切置之度外就行了;车床的轰鸣声始终不停,活像一个发怒的声音在唤她。 c:36
一连四十三天,夏尔不离她的左右。他撇下了所有的病人;他不睡觉,不停地给她诊脉,敷芥子泥,做冷敷。他差絮斯丹老远跑到新堡去找冰块;冰在半路上融化了;他差他再去。他请卡尼韦先生来会诊,还从鲁昂把当年的老师拉里维埃尔大夫也请了来;他沮丧极了。最让他害怕的,是爱玛的虚弱;因为她不说话,也不听人说话,甚至似乎不觉得痛苦,——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一齐从烦躁中解脱出来,得到了安息。 c:64
他责备自己忘了爱玛;仿佛他的所思所念既已全都归属这个女人,那么再有片时半刻不想着她,就无异于从她那儿诈取了什么。 c:30
虽说在他看来,爱玛的宗教信仰正因为过于炽烈,日后说不定会转向异端,甚至走火入魔 c:26
至于对罗多尔夫的回忆,她已经把它埋在了内心深处;它留在那儿,比地下王陵中的木乃伊更庄严,更安谧。 c:44
她现在已经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淡然,她谈吐亲切,目光高傲,态度说变就变,让人没法辨别那究竟是自私还是慈善,是堕落还是美德。 c:58
可是,男男女女混杂相处,待在一个装饰极尽奢靡、令人心荡神驰的场所,再加上渎神的装扮,浓重的脂粉,摇曳的烛影,娇滴滴的声腔,到头来自然就会滋生某种放纵的意识,让你心存邪念,难逃淫秽的诱惑。 c:50
宽容是引导人们信教最可靠的办法。 c:19
去看场戏的念头,迅即在包法利的头脑里生了根;他很快就把这想法告诉了妻子,她先是拒绝了,理由是太累,太烦,太花钱;可是,夏尔这回却一反常态,非但不肯让步,而且坚持认为这样出去散散心,对她肯定有好处。 c:16
她见人群急匆匆地沿另一条走廊往右拐去,而自己却登上通包厢的楼梯,不由得露出得意的一笑。 c:42
她觉得自己又沉浸在少女时代阅读小说的那种氛围,回到了沃尔特·司各特笔下的场景。 c:29
凭体魄藏智力之拙,靠夸张补激情之缺 c:34
要是能在结婚带来耻辱、通奸带来幻灭之前,趁青春美貌之际,把终生托付给一个心地高尚、稳重可靠的男人,那么,美德、温情、肉欲和职责就可以合而为一,她也就不至于从至福的巅峰跌落下来了。可是这样的幸福,想必也是一种欺骗,是编派出来安慰万念俱灰的人儿的谎言。 c:129
她回忆起了药房里的牌戏和去奶妈家路上的相遇,凉棚下的诵读小说,火炉旁的促膝谈心,回忆起整个那段可怜的爱情,它曾是那么平静,那么漫长,那么审慎,那么温柔,而她已经把它忘了。那他干吗又要回来:命运到底是怎样又把他安排进她的生活里来的?他站在她身后,肩膀靠在包厢的隔板上;她有时感觉到他鼻孔里呼出的热气拂过自己的头发,不禁微微打起颤来。 c:37
渐渐的,这种情思日趋淡薄,别样的贪欲聚拢来遮没了它——尽管它仍在竭力挣脱出来;因为莱昂并没死心,他心间犹存一线朦胧的希望,在未来的远处荡悠,好似悬在一棵奇妙无比的树上的金果。 c:46
她没提对另一个男人的激情;他也没说自己一度把她忘了。 c:83
包法利夫人转过脸去,她觉着唇边浮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笑意,不想让他看见。 c:32
“最可悲的还是您我这样,不死不活地过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,您说是吗?要是我的痛苦能对另外某个人有好处,我想着这是牺牲,倒还会感到一点安慰! c:47
话语本身是一种轧碾器,总要把情感加以延展。 c:136
犹如风儿骤起,吹散了满天乌云,曾让这双蓝色眼眸显得黯然无光的愁绪忧思,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;整张脸变得容光焕发了。 c:54
他俩都不再说话;可是两人四目相视,却感到脑海中嘤嘤作响,仿佛有个发声的物件在从对方凝定的眼眸传将过来。他俩依然手握着手;过去,未来,回忆和梦想,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融进了令人销魂的柔情蜜意之中。 c:52
爱玛见他往后退去,骤然感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恐惧,只觉得对她来说,这种腼腆矜持比罗多尔夫张开双臂迎上来的肆无忌惮更加危险。 c:61
一会儿她就会来这儿,妩媚,激动,偷眼去迎身后追随的目光——长裙上的镶褶,金色的长柄眼镜,薄薄的高帮皮鞋,无不有着风情万千的优雅,是他平生所未曾领略过的,而节行惟其恐怕难保,更显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。教堂就像一座硕大无朋的贵妇客厅,延展在她的周围;穹顶俯下身来,在暗处倾听她爱情的表白;彩绘玻璃熠熠生辉,为她照亮脸庞,线香也行将点起,让她在缭绕的香雾中看上去像位天使。 c:37
因为,她把自己岌岌可危的节行维系在圣母马利亚和这些雕像、墓石之类的东西上了。 c:34
她心里已经有着那种怯生生的驯顺感觉了,对许多女人来说,这种感觉是一种惩罚,同时也是对私通的一种赎罪。 c:35
餐具撤下后,包法利并没立起身来。爱玛也一样;她默默地看着他,看着看着,这场景的单调乏味渐渐把心头的那点怜悯全给抹去了。在她眼里,他羸弱,单薄,无能,说到底,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。怎么才能摆脱他?晚餐后的这段时间怎么这么长哪!一种鸦片烟似的令人麻醉的东西,使她变得木然了。 c:62
他们以前也见过树丛、蓝天、草地,也听过河水汩汩流淌和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;然而他们大概从没好好欣赏过这一切,仿佛大自然在这以前就没存在过,或者说它是从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之时起,才开始变得美丽的。 c:83
就这样,她终于让做丈夫的答应了她每星期进城一次,去看她的情人。一个月过后,大家居然真的觉得她大有进步。 c:39
这个充满欢乐的温馨的房间,尽管华丽里透出些许衰颓,他俩依然钟爱无比!每次来总看到家具依然如故,有时还会在台钟的底座上找到几枚发夹,那是上星期四她忘在这儿的。壁炉边上,有张镶嵌螺钿的黄檀木小圆桌,他俩就在这张圆桌上用餐。爱玛把肉切开,连同温柔甜蜜的千言万语,一块儿递给他;香槟泡沫从精致的酒杯溢出,流到她的戒指上,她忘情地纵声大笑。他俩已经完完全全被对方所占有,根本无法自拔,因此都以为这儿就是他俩的家,他们要在这儿一起生活,直到地老天荒,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夫妻那样。他们说我们的房间,我们的地毯,我们的椅子,她甚至管莱昂送她的拖鞋叫我的拖鞋,那是当初看她喜欢,莱昂特地买给她的礼物。这双粉红缎面的拖鞋,用天鹅绒毛滚着边。她坐在他膝上,脚够不到地,只能悬在半空;这时那双小巧玲珑、鞋跟不包革的拖鞋,就单靠光脚的脚趾点着。 c:52
每驶过一个弯道,就见那座城市又多了些灯光,宛似一大片明亮的汽雾,飘浮在密集的屋宇之上。爱玛跪在座垫上,茫然失神地望着眼前炫目的景观。她抽噎起来,唤着莱昂的名字,向他诉说温柔的话语,送去一个个吻,可它们都随风飘散了。 c:42
从此以后,她的生活里就充满了谎言,她用种种谎言包住她的恋情,一如用帷幔遮掩住它。 c:122
这倒并非出于他的虚荣心,唯一的目的还是讨她的欢心。凡是她的想法,他从不反驳;只要是她喜欢的,他都接受;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,不如说他成了她的情妇。她有说不完的温柔话儿,她的吻令他销魂。这种佻薄淫荡,由于臻于极致、不露形迹,几近于出神入化,这套本事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? c:77
出于懦弱,出于愚蠢,出于那种驱使我们做出违心之举的难以言明的情绪 c:48
然而,对我们所爱的人的贬抑,总免不了会使彼此的关系有些疏远。偶像是碰不得的:那层包金会沾在手上。 c:222
每个微笑都藏着个无聊的呵欠,每次欢乐都蕴含着一场悲剧,兴致盎然背后永远是腻烦嫌恶,最甜蜜的吻留在你嘴唇上的,也只是对更酣畅的快感的无奈渴望。 c:209
她血管里流着的农民的血,让她每个小钱都要争。 c:78
幽会的日子是她的节日。她期望它们很辉煌!因此,当他无力支付花销时,她就出手大方地把钱垫上,几乎每回都如此。他试过向她说明,不妨换个开销省些的旅店,他们照样可以过得挺好;可是她找出种种理由反对。 c:52
他俩彼此过于熟稔,相互占有也就没有了那种使惊喜增强百倍的惊奇感。她像他厌倦她一样,对他倒了胃口。爱玛在私情中又尝到了结婚的全部平庸和乏味。 c:178
天色渐渐亮了,在圣卡特琳娜教堂那边白蒙蒙的天际,一颗绛红色的大圆斑愈变愈大。铅灰色的河水在晨风中起着涟漪;桥上不见人影;路灯熄灭了。 c:13
她真想能像鸟儿那样飞走,飞得很远很远,到一个明净纯澈的天地里去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。 c:48
然而,正由于她不断地购货、赊账,借贷,签署票据,而后又续签这些票据,每次期满利上滚利,她就终于为勒侯先生备下了一份资本,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用它去做投机生意哩。 c:19
她的生活起居,连同最隐秘的细枝末节,犹如一具任人剖检的尸体,全都裸露在这三个男人视线之下。 c:40
这时她眼看发红的手指像鼻涕虫那样软绵绵的这只又粗又肥的手,捏在这些曾让她怦然心动的纸页上,不由得怒气直往上冒。 c:26
随后她想自己是看错了。其实,她已经什么都弄不明白了。从内心到外界,她都丧失殆尽了。她觉得自己完了,正听天由命地滚向无底的深渊; c:71
爱玛一阵恶心,背过脸去扔给他一枚五法郎的硬币。这是她的全部财产。她觉得这样扔了倒也痛快。 c:29
“这才叫餐厅,”爱玛心想,“我想要的不就是这么一间餐厅吗。” c:30
先是微不足道的几笔款子,背书签字的未必是同一个人,借期相隔很长,然后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续签,直到有一天,衣料商把所有拒付证书都攥在手里以后,就让那位叫樊萨的朋友以他的名义追索欠款,因为勒侯可不想在邻里街坊中间留下个恶名声。 c:26
他伸手握住她的手,贪婪地吻了一下,然后把它搁在自己的膝上;他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抚弄它,一边对她尽说些甜言蜜语。 c:15
“先生,你这么乘人之危,真是太不要脸了!我可怜,可我不卖身!” c:25
“是的,”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,“他会原谅我,可是即使他给我一百万,我也不能原谅他当初认识了我……决不!决不!” c:57
这种幸福,想必只有在某些平庸的劳作中才体验得到,因为这些劳作能以轻易便能克服的困难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,让人在获得成就感之余志满意得,别无他求。 c:81
于是她朝着拉于歇特而去,方才令她大为愤慨的事儿,她此刻却在赶着去身体力行,她不光没想到这一层,而且也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去卖淫。 c:70
她看上去可爱极了,眼眶里噙着泪水,好似雷雨过后绿萼上滚动的水珠。 c:34
爱情会经受阵阵寒风,而金钱上的要求风力最猛,能把爱情连根拔除。 c:265
她只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,感到灵魂在从这种回忆中飘失,犹如受伤的人临终前感到生命在从流血的创口中消逝。 c:74
钥匙在锁眼里转动,她进门就凭当初的印象,直奔第三格搁板,取下那只大口瓶,拔去瓶塞,伸手进去,抓起一大把白色粉末,往嘴里塞去。 c:30
然而此刻,她感到一阵冰凉的寒气正从脚底升到心口。 c:17
她想,这一切就要结束了,爱情的不忠,品行的不端,搅得灵魂永无宁日的贪婪,都就要结束了。现在她谁也不恨;一阵衰弱引起的恍惚,在她脑际弥散,人世间的声音,她只听见了这颗可怜见的心时断时续的哀鸣,温柔而邈远,犹如一阙乐曲远去的绝响。 c:137
夏尔比她更像临死的人,却还想给她灌药,但每次都让她用僵直的胳臂推开了。 c:27
身为晚宴东道主的奥梅兴奋得容光焕发,想到包法利的悲痛,他怀着一种自私的心态反观自己,隐隐约约感到一种快慰。 c:30
要不是他太太坚决反对,他还想把两个儿子也一起带去,让他们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,日后好在脑子里记住这么一种惩戒,一种现身说法的教训,一种庄严的图景。 c:35
爱玛下颌抵在胸前,眼睛睁得老大,两只可怜的手在床单上挪动,临终的人这种丑陋而缓慢的动作,仿佛是想用殓布尽早盖住自己。 c:27
先是贪恋过世间奢靡豪华的眼睛;接着是向往过熏风和爱之芬芳的鼻孔;然后是不知耻地说过谎、骄傲地感喟过、淫荡地喊叫过的嘴;然后是沉醉于甜蜜爱抚的手,最后是当初曾为满足情欲跑得飞快,如今却再也无法行走的那双脚掌。 c:195
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起来。舌头伸得老长;眼珠兀自还在转动,但已有如正在熄灭的灯盏那般暗淡无光,她喘得那么厉害,仿佛直要喘得灵魂跳将出来,肋间的抽动也因而变得愈来愈急促,吓人得很,而要不是这样,真会让人以为她已经死了呢。 c:36
有人死了,人们通常会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惊愕状态,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样说走就走,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 c:58
我要看她身着婚纱、穿白缎鞋、头戴花冠入葬。让她的长发披在肩上;三副棺椁,分别用橡木、桃花心木和铅。什么也不用对我讲,我会挺得住的。要用一幅整块的绿丝绒盖在她身上。我希望这样。请照办。 c:94
爱玛的头侧在右肩上。始终张着的嘴角,像下半张脸上的一个黑洞,两个拇指钩曲在手掌里;睫毛上仿佛撒了一层白色的粉尘,眼睛开始蒙上一层薄纱似的灰白黏膜,就像蜘蛛在上面结了网。柩布从胸部到膝盖凹陷下去,在脚趾那儿再隆起;在夏尔眼里,仿佛有个庞然大物,极其沉重地压在她身上。 c:22
他面对着她,为的是看得更清楚;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凝视之中,这种凝视因其深沉而不再让人感到痛苦。 c:30
他俩面对面,腆着肚子,鼓着腮帮,蹙着眉头,在有过诸多的不一致以后,终于在人类共有的这项弱点上归于一致了;他俩一动不动,跟身旁那具看似入睡的尸体一般无二。 c:54
接着,两人没来由地傻笑几声,就大吃大喝起来,这种隐隐约约的快活情绪,我们在经历过凄楚的场合后是常会有的; c:23
再说,要是她真死了,有谁觉得着啦?没有呀!乡间毫无异常的迹象:天空蓝蓝的,树枝在摇曳;一群羊正过去。 c:43
然而他还是尽力激起自己虔诚的感情,一心企盼能与她来生相会。他想象她是出门去了,去得很远,去得很久。可是,一想到她置身在那下面,一切都已无可挽回,她马上要给埋进土里,他就狂怒不已,悲愤难抑,万念俱灰。有时,他又觉得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;他一边咂摸这种痛苦缓释的滋味,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混蛋。 c:47
他不一会儿就平静了下来,而且说不定也像其他人一样,看到事情总算了结,心头隐隐约约有一种轻快的感觉。 c:45
整座镇子像往常一样静谧,夏尔无法入眠,一直想着她。 罗多尔夫为散心,在林子里打了一整天猎,此刻在府邸里睡得挺安稳;莱昂呢,在那儿也睡了。 c:99
这会儿人人都来捞一把。朗佩勒小姐来讨六个月的学费,虽说爱玛连一次课也没去上过(尽管她曾经拿这张收据给包法利看过);那可是她俩当初讲定的;租书铺老板来讨三年的订费;罗莱大妈来讨二十封信的邮资;夏尔问她是怎么回事,她回答得挺妙:“噢!我怎么会知道!反正总是为她的事呗。”夏尔每还掉一笔债,总以为就此完事了。结果却总有别的债不断冒出来。 c:40
为了博得她的欢心,就像她还活着一样,他时时处处按她的喜好、她的想法行事;他买了漆皮长筒靴,戴起白领结。他在唇髭上抹油,他像她一样签署记名期票。她进了坟墓,还在把他往歪路上引。 c:85
如今没人来看他们了;絮斯丹逃到了鲁昂,在那儿当了杂货店伙计,药剂师的孩子们愈来愈少跟贝尔特来往,奥梅先生鉴于彼此社会地位的悬殊,不想再跟包法利保持以往的亲密关系。 c:43
奥梅成了个专挖墙脚的人物,变得危险了。 c:26
说来奇怪,包法利虽说不停地思念着爱玛,她的形象居然却想不起来了;他绝望地感到这个形象在从他的记忆中逸出,他拼命想留也留不住。但他每夜都梦见她;总是同样的梦:他离她愈来愈近;可就在他要抱紧她的当口,她从他的怀里跌落下去,犹如化成了齑粉。 c:104
他抽泣,吼叫,昏昏然,疯了似的。他找到一个匣子,一脚把它踹开。罗多尔夫的小照,从一沓杂乱的情书中间蹦将出来,脸冲着他。 c:40
“我不怨你,”他说。 罗多尔夫仍没作声。夏尔双手支着脸,以一种无限伤感、听天由命的口吻,声音微弱地接着说: “是的,我不怨你了!” 他竟然还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,这样的话他平生从没说过: “这是命运的错!” c:56